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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射雕同人|王重阳×黄药师】倚杖听江1-5

性格拿得准,情节安排的巧妙,比一万颗心!

步步的狐狸窝:

第一章


暮春时节,气候早已转暖,但深夜河水的凉意浸染上来,陈崇还是下意识紧了紧身上的外袍,又顺手按了按藏在衣下的刀,这才急步走出队伍。


挡路的军官打量着他们的车队,问道:“你们从哪儿来?”


陈崇面上陪笑,作礼道:“小人等是乾州商人,往陇西做些买卖,因天气转暖,贪赶几步路程,不想冲撞了将军公务,还请将军恕罪。”


那军官倒是把“将军”之称生受了下来,抬了抬下巴,满脸傲慢:“车上装的是什么?”


陈崇道:“是些布匹。”


那军官将马鞭在掌心敲了敲:“去陇西,那可是要过凤翔府……来啊,搜车!”


几个士卒冲上来,赶开推车的伙计,拔刀就往包裹上砍,把里面的布匹往外就扯。


陈崇心已经悬了起来,忽听人喊道:“百户,里面有粮食。”


那军官目光一利,陈崇立刻靠上前去,袖中一包银子已经塞到他手中,口中低声央求:“将军,小人等实是生计艰难,才兼带运点儿米粮,都是与正经商家来往,还请将军包涵一二。”


那军官捏着手里的银子,就犹豫起来,厉声问道:“你们当真是去秦州?”


“决不敢欺瞒将军,但得将军这次恩德,回程时一定备几坛上好秦酒登门拜谢。”


那军官神色不定,显然是动了贪念,却迟迟没有松口。陈崇手里已经捏了一把汗,若在平日,这等小军官收了银子,并不难通融,但这次却是不同。邠州防御使唐括鹘哥刚下了严令,除官府发放粮引的商家,余者粒米不得入凤翔。眼见那军官目中渐渐露出杀机,陈崇也咬牙摸上了腰间的刀柄。


正在这时,一个声音自空中传来:“是王重阳的军粮?”


陈崇大惊,抬头循声看去,就见一人站在路边一棵大树上,夜中看不清面目,但见青衣飘飘,随着风动树梢而微微起伏。身边金兵已经纷纷惊呼:“什么人!”


那青衣人理也不理,目光居高临下,只是看着陈崇。陈崇却不敢答,他正是甘陕抗金义军首领王重阳的部下,近来甘陕义军声势渐大,金兵在整个京兆府路都加重了戒备,金国境内已经无法弄到粮食。他奉命往淮南设法筹措,返程时探得消息,襄阳已经走不通了,故不得不一路向西,绕过大散关走小路入凤翔,没想到还是撞上了金兵守卫。


虽说他已经准备好不行就拔刀一战,这节骨眼上被人一口道破,心里到底一阵惊慌。重阳二字并不广为人知,便是他身后这些最亲信的下属,所知道的怕也只是王中孚这个名字。只有他追随这位首领日久,知道那人武功精绝,与寻常军伍中人并不相同,乃是承自道家异人。行于江湖不便使用本名,他便用了少年时师长所赐道号“重阳”。这人既然知道这个别号,想必是武林中人,但刻下己方人少不说,敌人又有弓箭在手,真动起手来,别说胜之艰难,就算能占上风,金兵只要跑得几人,后面的路却也走不得了。这样随口道破自己带的是军粮,这人到底是要帮他们还是害他们?


那青衣人高高在上,连面目都看不清,陈崇却只觉那两道目光明亮至极,落在自己身上宛如实质。片刻没得到回答,那人冷冷一哼,也不再问,目光转向了金兵军官:“尔为汉人,却为金狗做伥,你们是自己跳到河里去听天由命,还是要我直接送你们归西?”


那军官适才呼喝半天没有回应,早已满腹火气,听到这话更是怒不可遏:“大胆,给我放箭!”


数枝羽箭向树顶飞去,那青衣人也不躲避,迎着箭就飞掠了下来。陈崇吓了一跳,但只是一眨眼的功夫,不知怎么,那人就落在了自己身边,抬手在那金兵军官心口按了一下,那军官就忽然倒了下去,七窍冒出血来,竟就死了。同时远处两声惨叫,两个金兵咽喉被箭射穿,倒在地上。青衣微动,已闪入兵士群中,但见那人举手抬足从容优雅如展袖起舞,然每一出掌,或远或近必有一人倒下。


他起初落步身边的刹那,咫尺之近,已被陈崇看清了侧颜。不过弱冠年纪,乌眉绿鬓,模样甚是隽秀,腰间悬着一管玉箫,背上还斜跨了一个青布文囊。但就是这样游学士子般的年轻人,转眼间就让数十兵士伏尸于地。那些金兵最后已然惊乱一团,满心只求逃命,但他身形实是快如闪电,那些人死时,竟无一人跑出五步之外。陈崇久经沙场,本不是胆怯之人,此时看着那人宛然谪仙风仪,立在满地尸体中间滴血不沾,只觉一股凉气直从脚底板往上冒。


“这……这位先生……”陈崇硬着头皮开口,想要道谢。结果话才开个头,就见那人双袖负在身后,头也不回地向远处走去,也没见走了几步,已消失在夜色中。


一群人瞠目结舌,事情发生得太快,他们此时才纷纷惊呼出声。听得背后有人吃惊地互相问:“这是神仙吗?”陈崇只得苦笑。他跟随王重阳日久,对江湖事倒也略知一二,知道这是碰上了武功高手。只是这人的性子实是骄傲之极,只因自己先前存了疑心没有答他的话,他就一句话都不说了。


其后路上众人加意小心,再不曾遇到艰险,顺利将这批军粮运到营寨中,陈崇命人留下交割,自己先去见王重阳。他先将粮路生变之事说了,最后说到途中所遇意外。虽说那人是出手相助,但连杀几十个人眼都不眨,这等狠辣人物,自己偏言辞不当得罪了他。他若记在自己头上倒也无妨,陈崇唯恐他根本瞧自己不上,记到王重阳头上去就麻烦大了。越想越担心,故而一回到营寨就赶着来报信。


王重阳听他一番形容,却只是一笑,道:“我知其人,这等小事,他是不屑记在心上的,你不必担心。”


 


 


是夜,王重阳独坐帐中,将一幅半旧的地图展在案上细细观看。一盏孤灯之下,他的面容被映得半明半暗,显出远甚于他年纪的沉凝。


这幅地图来历非凡,乃是绍兴年间,当朝名将虞允文任川陕宣谕使时命人勘察绘就。王重阳出身京兆富室,少时读书曾科举及第,但他心在故国,自不会做金人的官,索性以游学为名,离家南下。在江湖中闯荡了几年,恰闻采石矶大胜,他敬仰虞允文忠正慷慨,便投身到他帐下做了幕僚。他文武并举,投身幕府亦不为求官,深得虞允文欣赏,也不吝以兵法教导,数年宾主,俨然师生。虞允文满怀壮志,欲收复失地,谁知皇帝赵昚却用了参知政事史浩之言,一意求稳,道是官军进讨,东不可过宝鸡,北不可过德顺,欲弃陕西诸郡。虞允文连上十五疏力持不可,却是无法挽回,最终以显谟阁直学士改知夔州。临行之前,他花费数月将这幅地图再三详实,命人做了副本,却将原来这幅交给了王重阳,让他携此图潜入陕西。甘陕乃昔年八字军沥血鏖战之地,忠义之风深重,之前收复时便多有民兵相助。朝廷弃地之举,百姓也是十分愤恨失望。虞允文深以为民心不可弃,决意暗中组建一支义军,既是善存力量,凝聚民心,也可待来年说服朝廷,再图北进时派上大用。王重阳既通文史又明兵法,兼之武功绝顶,遇事堪能自保,虞允文反复思量,便将此事郑重托付给了他。


然而近年金主完颜雍一反海陵暴政,恤民安庶,与宋言和。朝廷大臣多贪图安逸,渐渐不复有斗志,但有主战谏言,便被讽为邀名之举。虞允文几次信中虽然不提,但看他官职变动,屡在中枢之外,也知处境必定艰难。失了宋廷支持,甘陕义军在金国朝廷打压下,承受的压力便越来越大了。


这批粮草平安送到,也算解了一时之难。正想到这里,忽然一缕细细的箫音飘入耳中,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。箫音只在若有若无之间,整个军中也只得他一人有此耳力听到。王重阳微微一笑,走出营帐,展开身法几个轻掠,丝毫没有惊动戍卒,便出了营寨。循着箫声信步走入林中,须臾停下笑道:“年余不见,黄贤弟别来安好?”


一人从树后转出,青袍广袖,正是陈崇日前所见之人。他放下箫管:“深夜相邀,想是扰了重阳兄清梦。”


他口中说着扰人清梦,这大半夜里吹箫找人的事也还是做得理直气壮,王重阳心中好笑,却并不接口,双手一拱:“日前援手,甚感贤弟盛意。”


黄药师将箫管在掌心敲了敲,微微侧头:“哦?重阳兄此番却不怪我杀戮太重了?”


王重阳摇头苦笑,这人的好记性倘若非要拿来记仇,那这辈子都不必期待他忘了。


 


 


他认识这人颇为巧合,乃是一次行路途中,发现一群流民在路边瑟瑟发抖,周围却是一片伏尸。问过之后,才知他们是逃难路上遇到山贼,本来无路可逃,只能等死,一个几日来与他们同路的少年文士却忽然出手,把山贼尽数击杀,只留下一个逼着那人带他去山上老巢。这些百姓不是被山贼吓的,却是被那书生的逼问手段给吓得。


王重阳一时愕然,略作安抚,给那些人指了去路,便按着他们说的方向找上山去。只耽搁这么会儿功夫,山贼寨中已经成了修罗场,王重阳当真没想到那看上去文文秀秀的年轻人下手这般狠辣。他学兼儒道两家,都讲究宽大为怀,不行无故杀戮,且知道当今世道,落草为寇的也多半只是活不下去。一时不忍,便劝那少年放他们一马,交给官府便是。哪知那少年极为倨傲,根本不与他多言,稍加劝阻,直接动起手来,武功也是高得惊人。王重阳自知武林中少有敌手,却全然认不出这少年武功路数,半是称奇,半是心惊,这一场胜得着实坎坷。那少年武功不敌,倒不纠缠,转身就走,对寨中剩下的几个人也再未看过一眼。


梁子结的不明不白,王重阳不免暗叹自己久不在江湖行动,连这样的高手都不认得,回头询之江湖朋友,大约还要被笑话孤陋寡闻。结果回到住处刚刚坐稳,还不等他打听,就有拜帖送上门来,约他三月之后城外决胜。松纹笺上一笔兰亭写得神采飞扬,王重阳却是哑口无言,心想这一路总觉得有人跟在后面原来不是多心。这人有心找场子也罢了,宁可跟这一路探查他的身份,也不肯当面问上一句,这到底是有多要面子?


不过这正经按江湖规矩投帖,却也让他知道了对方的身份,帖子上的落款“桃花岛散人”让他颇吃了一惊。东海桃花岛主黄药师几乎与他同入江湖,成名已有数年,他只道年岁也与自己相当,却不料这样年轻。而一直不曾有机会见面,却是这黄药师的缘故了。此人行事委实正邪难分,说他是坏人,倒也没什么恶迹弄到天怨人怒,若说他是好人,那更对不起他手底下那群亡魂。好在这人一贯独来独往,只要不招惹他,他也不主动找人麻烦,于是正邪两道纷纷敬而远之,真正见过他的人反而没有多少。


王重阳久历世事,早过了轻狂冲动的年纪,且长他十岁有余,哪里会与少年人制气。反倒是那人迁怒在前,记仇在后,气量孰不宽宏,却宁可大费周折投帖约战,也不屑跟踪之时暗算偷袭,这份坦荡气派让王重阳心中很是生出几分欣赏。因是这样想法,三月后赴约之时,他言辞便十分客气,只言自己行事冒失,再三道歉,又着意称赞了对方武功。他是一等一的眼光,评点武学再精准不过,黄药师听来自是句句皆在窍要,不免生出知音之感,忍不住便与他深谈了下去。顶尖高手本不易遇到,王重阳起先虽是刻意而为,渐渐也觉这样的切磋机会十分难得。两人相谈竟日,至精微之处也动手印证,却只是点到为止了。


盘桓数日,黄药师告辞而去,其后或隔数月,或隔年余总来相访。王重阳自入虞允文幕中,日常接触的不是文人就是沙场将领,无人共论武学。而江湖朋友武功上或能谈得一二,却没几个读过书的,更别说与他这进士公畅谈古今、点评时事。黄药师年纪虽轻,却是武功、文学、音律、书画乃至诸般杂艺样样精通,两人每每相谈忘倦,王重阳都不禁感叹这世上当真有天纵之才。


近来义军行事步步艰难,劳心累身,无心偷闲,连早晚在武学上用功也只是惯常功课,几乎不得一刻展颜。此时忽见好友来访,王重阳只觉心怀都为之一畅,连这些刻薄言辞都是被自己容让惯了的,听来颇觉亲切。


黄药师见他一意宽和,倒不好继续挖苦,转而道:“弟新近研习剑法,略有所得,不知兄长肯斧正否?”


王重阳知他才智,既言有所得,必定不凡,眼睛也亮了起来:“自当领教。”


黄药师右手滑到箫管末端,以箫做剑,比了一个起手式:“请。”箫管前端微垂,踏步而上,身法行至中途,手腕忽而一转,剑意如波涛临风受遏,翻涌而起,前端携澎湃之势将王重阳上半身尽皆笼罩。王重阳不曾带兵刃出来,况对方不过是以箫做剑,于是两指并起,也以剑法回应。他身子不动,小臂平端,两指稳稳点向玉箫近手握之处。惊涛拍岸,唯一的空挡自然是在浪底。就在将要点到的时候,黄药师身随剑走,侧身悬腕,忽然自他指端滑了过去。如是两剑试招,此时就是由双剑相格变成了双剑相贴,箫管贴着王重阳小臂滑到他身前,前端微颤,上点臂弯曲池,下点肋侧凤尾,游刃方寸,陡显精妙绝伦。王重阳方赞一声:“好剑法!”忽然一声幽呜,箫音入耳,心神竟微有动摇,急忙撤步变掌拍出,浑厚掌风压住了剑势,才算避过了这一剑。


他一招失措,倒踩北斗罡步,连避七剑,才稳住心神,心知上了对方的当。黄药师用玉箫做剑,他只道是为了随意比个剑势,现在才知这剑法就是要用箫来使的。他这剑法以点穴为主,并不与敌人兵刃相交,自然无所谓玉质脆弱。而他变招时食指向上压住了箫孔,点穴时运走方式独特,恰让风入箫中,以音声动人心神,这却是他这样精通音律之人才能做到了。


黄药师衣着素净,不佩华饰,唯有随身带的这管玉箫是整块的上品翡翠雕成,通身碧绿,温润剔透,平日里累过不少强盗小偷懵懵懂懂为之丧命。此时握在他手里做剑使来,青衣碧箫,一招一式奥妙凌厉却又极尽端庄清丽,晋人乌衣子弟之风流怕也不过如此。


一套剑法使完,即便是王重阳仗着内力深厚,也是退避多而还击少,看到精妙处,屡次忍不住出声赞叹。黄药师心中却十分不满,对方只在最初中计吃了个亏,而后却是一派从容,应对得颇为轻松。虽说自己出手时也是展示为主,并没有如对敌般紧迫,这也离他想要的结果略有些远,暗里撇了撇嘴,道:“兄长年来戎马倥偬,武功却是不退反进,佩服得很。”


他但凡说得这样大方时,心里肯定都不是这样想的。王重阳也不接这个话茬,只顺着前面那半句笑道:“这些日来,诸般俗务缠身,当真是苦不堪言。每每想起,不免深羡贤弟蓬莱名士,自在逍遥。”


黄药师博通百艺,又是浮居海岛,以蓬莱仙家做比,自是十分赞誉。果然他听得此言,眉目微展,心里是喜欢了:“重阳兄心怀大志,岂能与我辈闲人相比,莫以弟为不速之客便是。”


王重阳笑道:“这等不速之客,旁人怕是求都求不来的。贤弟远来不易,陋帐尚有几坛薄酒,不如共饮几杯消此长夜?”


黄药师道:“此番正要叨扰,兄长且稍候片刻。”


他将手中玉箫插在腰带里,走去旁边树下,轻轻跃起,左手在横枝上一搭,飘然直上。在高处稍作停留,右手探入枝叶间提出一物,跃下树来,乃见是个青布文囊。王重阳何等眼界,在旁看着,也不禁暗赞一句:“好轻功!”但见他双袖舒展,宛如扶风,起落之间,点尘不惊,陈崇那句形容忽然就浮上了心头,谪仙之姿,竟非过誉。


 


 


第二章


军中清苦,王重阳的中帐也不过是粗粗搭的两间木屋,以帘幕隔出内外。内间做了寝居,外间有张书案,墙边两口箱子上堆了些书籍文卷,再得壁上一琴一剑,就孑然无它物了。


王重阳进了趟内室,果然拎出个酒坛来:“陋室无椅,只能委屈贤弟暂效古风,席地而坐了。”言罢揭开泥封,取两只粗瓷杯倒满,放了一杯在黄药师面前。


黄药师素慕魏晋遗风,兴至时可与流民同行,自不在意外物粗陋。盘膝坐在案边,拿杯闻了闻:“果酒?”


王重阳落座举杯:“山中猎户所赠,聊以此杯为贤弟洗尘。”


黄药师举杯与他相碰,一饮而尽,品其意味:“确是颇有野趣。”


王重阳重新为两人斟满,却不再劝,道:“贤弟三日前已至江北,却是今夜才来我军中,莫非此番前来别有要事?可要我帮忙?”


黄药师微微一笑:“重阳兄不愧统帅之才,果然心细如发。我这件事倒是当真与兄相关,只是要迟些再说。兄长且先告我,今年粮道为何艰难至此?往年虽在暮春,也不过筹集艰难,不至于被金兵如此盘查吧?”


王重阳听他问到此处,倒是没有惊讶,放下酒杯,叹了口气:“此事也瞒不过贤弟,往年此时,不过是农时青黄不接,米粮四处都要吃紧。今年却逢金宋议和,盟约已订,金廷没了南朝边境的担忧,对我等义军也不再忌惮。邠州防御使唐括鹘哥传下令来,除官府发放粮引的商家,余者粒米不得入凤翔府。此令非州郡官吏可以擅定,当为金国朝堂密传。我恐他们是掐准了这个时机要对义军动手了,日前传信各地首领,还在加紧打探动向。”


黄药师眉梢扬起:“前几年听兄长说法,我还道这个皇帝比赵构强些,竟仍是个软脚蟹吗?你那位东主呢?”


他直呼宋帝名讳,毫无尊敬之意,王重阳也无话可说。左右他自己也是半个江湖人,除了虞允文,对朝廷官府也没多少敬意。倒是听他问到这位长者,声音略低了下去:“彬公年事已高,这几年身体时好时坏,再加上这次议和……听前些日送信来的人私下所说,这信已是强扶病榻写就。”虞允文字彬甫,大宋堂堂枢相派人在别国内部建立义军,这种事被人知道就是天大的把柄,未防被人无心听去,知情的寥寥数人提及他,都以“彬公”相称。


 


 


黄药师凝杯在手,抬眼去看对面的人,神色疲惫,眼中隐有血丝,昏暗灯光之下,额头上竟已有了细细的纹路。道家内功最擅养生,王重阳武学造诣之深可说当世独步,方当盛年,本不应有此憔悴之态。以他之才,无论在什么地方,荣华富贵反掌可得,即便朝廷做法不合他意,江湖之远也总能自辟桃源,他却甘心将才华心血都耗在这样的地方。黄药师幼逢流离,对金国固然痛恨,对宋廷却也无甚好感,故而宁可不踏中原之土,为海外隐士。他对两国进退本不关心,然此时对座,却仿佛亲眼看见家国天下之重,是如何沉沉压在王重阳的肩头心底,一时竟也深觉触动。


半晌,他摸了摸酒杯的边缘,慢慢道:“去岁冬末,兄长奔波陇西,也正为粮草忧心,曾言之于弟,可还记得?”


王重阳一怔,不禁笑了起来:“岂有此理?贤弟不嫌天寒道远,前来访我,我竟如此失礼么?”


黄药师却没有笑:“我黄药师在江湖上是什么名声,自己知道。然相识数载,重阳兄始终赤心竭诚以待,不因人言疏离敷衍,不以大义冠冕见责。弟独行江湖十余载,无亲无友,亦不屑交游,所敬者唯兄一人而已。家国事非弟所关心,但既为兄长心之所系,我却愿稍助一臂。”


王重阳一时听得呆了,良久方道:“我固知贤弟性情中人,不过不流于肤浅言辞罢了。若非真心激赏倾慕,为兄又岂是违心伪行之人?”


黄药师心中感动,默然片刻,忽而道:“弟略通经营之道,海岛之上薄有资财,去岁别后,便往泉州走了一趟。”


王重阳大为意外:“泉州?”


“东海中原有海盗,被我降服,置之泉州多年。我授他银钱,令其尽数采买上等丝绢、绣品和当年新茶,雇海船前往阇婆售卖,之后尽购犀角、象牙、珍珠,还至东海小岛,以小船避开市舶司运回陆地,至苏杭繁华之地卖出。如是者三,一年间累积银钱过十万,乃往东瀛、占城两地。”


王重阳后背不自觉地挺直,双目紧紧盯着他。


黄药师微微一笑:“弟启程之时,两条船已经北上登州,内有占城稻米四千斛,并五百把倭刀。”


 


 


王重阳深深吸了口气,一时却是说不出话来,许久才道:“我竟不知贤弟有这等陶朱圣手。”


黄药师不在意地道:“不过略知天象水文船图罢了,当海盗的都是熟手,有我所制指南针,只要老天不添乱,再无不赚钱的道理。且又不是我亲自去冒这个险,失败一次也不过损失些银钱。”


王重阳神色微顿,露出些苦笑:“那人既能被你将这等大事尽数托付,想必是信得过的,怎好这样去说?”


黄药师冷笑道:“他背上有我一根附骨针,当然信得过。”


王重阳顿时僵住:“这个……”


黄药师抬起下巴:“那人当初为海盗,烧杀抢掠,无恶不作。怎么,兄长对此等样人莫非也心存怜惜?”


王重阳叹了口气:“也罢,这样人能被贤弟约束,也未尝不是好事。”


黄药师的词锋,没理都能辩三分,何况现在还占着理:“你直说恶人自有恶人磨就是。我不禁他们带私货,脱手珠宝只要市价六成,这一年所得够他们抢上十年,难道亏待谁了?”


话都被他说尽了,王重阳还能说什么,只能苦笑:“是我的不是,贤弟勿怪。”


他也是江湖中闯荡过的,知道这里面花的心力,避开市舶司的课税本身就是行险,要从速集款,那些珠宝脱手时只能压价卖给黑市,这都是为了赶在今年粮荒之前将粮食和兵器购齐运来。黄药师有经济手段,却无敛财之好,这才不得不奔波往复三次。以他的性情,本无所谓钱财来处,这里面只怕还想到了自己,担心自己不愿用劫掠之财,故而更加费了心。


王重阳心中真正感激,握住他的手,郑重道:“贤弟此番盛情厚意,王重阳永铭在心,此生必不敢忘。”


 


 


黄药师费这番功夫本不是为了抗金大业,说穿了不过是为王重阳一人罢了,若王重阳为义军又或宋国来向他道谢,他大约还要着恼。此时听得这话,一不提钱财,二不为旁人,谢字都不说一个,只认真珍重自己这番心意,心里甚是满意。


他从袖中取出一个铁八卦:“重阳兄派人持此物前去登州,打听泉州令氏客商即可。两淮是金兵重防之地,来往不易,登州却在金境之中,渤海、契丹、女真、奚人杂居,最好浑水摸鱼。”


王重阳接过铁八卦,点了点头:“我这些日正有所思,一旦与金国打起来,各支义军分开来不足以直接对敌,必要周旋转战,现在的山寨怕是要陆续弃守。我有意建一密窟,将粮草辎重一并储藏,以备久战之需,现已择中一地。”


“在哪里?”


王重阳将酒杯拿开,取过之前看的地图铺展于案,指着一处道:“此处,如何?”


黄药师仔细看了一会儿,也点头道:“终南山确是上选,金兵若是势重难敌,义军正可退入秦岭,倚山而战。”


王重阳笑叹道:“贤弟又懂兵法,我可不知这世上还有哪门技艺是你不懂的了。之前购粮虽是商事,亦颇显运筹帷幄之风,莫非令尊大人为你取字药师,便是寄望于它年再出一李卫公?”


黄药师侧目而视:“兄长师承当世名将,此言断然是取笑我了?”


王重阳连声道:“不敢,不敢……”目中却有笑意,又道,“不曾请教过,贤弟这药师二字不知是名是字?”


黄药师目光微动,片刻才道:“是名,弟幼时体弱,先父母甚是担忧,顾不得怪力乱神之忌,曾往名山大庙请了一尊饮光如来,朝夕供奉,将乳名也取做药师。后未及入学,便因酷吏迫害,家破人亡。流落江湖,拜师学武,念及先人,就将这旧日小字当做学名用了下来。”


王重阳倒不料是这样缘故,又颇感动于他坦然相告,温和地道:“是我失言。”


黄药师摇了摇头:“彼时年幼,父母音容已不复记忆,倒也没什么伤感了。倒是少年时读《李卫公传》,唯恐他日被人问及,很是认真读了几本兵书。”


唐朝名将李靖字药师,王重阳之前便是因此发问,不料他小时候就为这样缘故还去研读了兵法,而今听来不免失笑。又想到这名字真正的意义,饮光如来正是药师琉璃光王如来的别称,专一庇护信众消灾延续、健康长寿,父母为取此名,这一片爱怜心意却又胜过了盼子成名的期望。


黄药师因问道:“记得重阳兄是京兆人士,离家多年,不知堂上椿萱尚茂否?”


王重阳略有苦笑:“倒与贤弟相类,先父母见背极早,自我知事,便是依族中叔伯而居。我出身家族在京兆之地也算世家,颇有资产,族人也多。只是我幼时一半时日在随先师习武,之后又离家多年,少与他们来往罢了。”


黄药师心思灵敏,稍一琢磨,便明白了他言外之意。京兆已是沦陷之地,他的家族既为世家,而依旧富庶,想必是与金人颇有结交。王重阳定是不赞同这等事,这才离家远游,再也不肯回去。


 


 


他饮尽杯中酒,解下玉箫置于唇边,低低吹了起来。


王重阳听了几句,竟是小重山的调子。箫音原本苍凉,静夜低语,别有一般孤寂,仿佛月下徘徊,满腹忧思不能安卧。听得片刻,箫音宛转从头再起,他忍不住低声和拍而歌:“昨夜寒蛩不住鸣。惊回千里梦,已三更。起来独自绕阶行。人悄悄,帘外月胧明。白首为功名。旧山松竹老,阻归程。欲将心事付瑶琴。知音少,弦断有谁听?”


箫音入第二节转得更低,苍凉之意愈甚,没有即入末句,却在“旧山松竹老”一句再三吟哦。箫音极低而缓,仿佛挟着千钧心事,沉郁已极。王重阳随之而歌,到最后眼中已是隐约闪着泪光,声音呕哑几不可闻。


京兆故里他已是不愿归去,而南朝故国,他此生当真能盼到归去的一日吗?


一曲终了,王重阳闭目掩面,久久没有开口。心情稍稍平伏,他举起面前酒杯一饮而尽,低声道:“一时失态,让贤弟见笑了。”然而抬目看向对座的青年,眼睛里却满是温润之意,“岳武穆一生功业当得万世敬仰,重阳不敢比肩。然有贤弟为我知己,却是百倍胜于岳武穆弦断无人听之孤寂了。”


 


 


次日,王重阳自安排人往登州接应。黄药师自是不理这些杂务,连日行路也有些倦意,只在他房中休息。将暮之时,王重阳回到住处,两人正慢慢谈些武学心得,忽有脚步声自远而近,有人在门外道:“末将前来覆命,先生可在?”


黄药师就要起身避入内室,王重阳抬手拦住:“贤弟且留一步。”提高声音向外面道,“信叔进来说话。”


外面的人掀帘而入,正是陈崇。黄药师记得他的声音,见到人并不意外,陈崇却是大吃一惊,看着他呆在门口。


王重阳轻咳一声:“这是陈信叔,单名崇,是彬公旧部,可托心腹之人。信叔,见过黄岛主。”


陈崇得他点醒,立刻收敛惊容,恭敬行了一礼:“谢黄岛主日前相助之恩。”


黄药师拱手还礼,没有说话。


王重阳知道他不喜见外人,这是看在自己面子上才坐在这里,乃将寒暄絮语暂且省去,让陈崇坐下,直接说了正题:“你往终南山探看,结果如何?”


 


 


陈崇偷眼看了看那垂目端坐的青衣文士,王重阳既然当着他的面问这件事,就一定是信得过的人,陈崇心里不由得更好奇他的身份。


“回禀先生,末将在山上查看了一番,并无人居。又如先生授意,托言家主在外居官,欲迁祖墓回故里,与山下猎户打听了半日,确定亦无金人巡查来往,正合使用。且从那里下山不过一日路程,就可到樊川,外面消息有什么变化也可及时探知。”


王重阳点了点头,转向黄药师:“贤弟当记得我夜来所说,欲建造一密窟存储粮草兵器。然机关土木之学却非我所长,此事隐秘,又实不便去外面寻访匠师。”他顿了顿,似不知如何措辞,“我知贤弟不喜俗务烦扰,此番粮草之事已是大大承情,原不应再拿我军中事务扰你,只是此事实在托不得旁人……”


黄药师听着陈崇的话,已约略猜到王重阳留住自己的缘故。他性情颇有乖僻之处,不相干的人死在他面前也不会多看一眼,若是他视为亲近之人的,倾尽心力也不觉过分。至于世人眼中看来是否合乎人情礼法,他却根本不放在心上。故而王重阳这抱歉之言他全没听在耳中,反是恼怒道:“兄有此意,何不早言?这密窟建在金国腹地,又担着储备之重,自是要在防御机关上下功夫了,世上能有什么匠师比得我过,怎不早让人来桃花岛寻我?”


陈崇听得“桃花岛”三字,心中猛地一震。他专司机密之事,每常在江湖中跑动,却是听过桃花岛主的名号的。想到武林中对此人的评价,他忍不住多看了几眼。


王重阳无奈道:“我若信不过贤弟,怎会将此事相告?实是不忍扰了贤弟幽居清静,故而心中踟蹰。”


 


 


修建这样一处密窟,纵然不求精细,也不是半年数月能成的,这话倒还可信。王重阳自己为这家国天下殚精竭虑,却从不以己志劝他,这也是黄药师心中敬他的地方。于是哼了一声,问道:“此事兄长计用多少时日?多少人手?何人操持?”


王重阳道:“我已命信叔择亲信者一百五十人,为掩人耳目,密窟就修建成墓室模样,时日……自然是越快越好。”


黄药师微微皱眉,心知他这样说就是很紧急了,金宋议和想必让他颇为措手不及。思谋片刻,道:“这些人中有多少人懂得木工、石工?”


王重阳看向陈崇,陈崇为难道:“只有数人粗通。不瞒黄岛主,但凡有门手艺的,或是南逃或是忍气留下,总还过得日子,少有到义军中来,况且此事还要寻可靠之人。”


黄药师断然道:“不行,这些人做粗重活儿可以,但制造防御机关需要看图,刻木凿石、丈量尺寸都要内行人才能做,寻二十个工匠来。”


陈崇十分犹豫:“可若找了外人,却怕走漏机密……”


黄药师淡淡道:“自不会让他们走漏出去。”


陈崇一时没听懂,王重阳却立刻道:“不可。”


黄药师看了他一眼:“若是时日宽松,这些技艺我也教的出来,可重阳兄你现在可等得起吗?是义军数千将士性命要紧,还是那几个工匠要紧?”


王重阳还是摇头:“不可。”


黄药师看了眼陈崇,一时不语。早知道这话就不说出来,看这下属的模样,倒不见得把灭几个人的口当回事。王重阳这人哪里都好,就是仁义上头有些啰嗦,被他知道,这人大约是杀不得了。只好麻烦一些,左右不过是封人的口,几十样手段他还是有的。


王重阳却好像知道他的心思,看着他道:“我知贤弟是为我着想,但我在此起兵所为何来?汉人受异族肆虐,我尚不能救护,岂可为自己而牺牲他们?贤弟面前,我也不做妄言,方今局势,义军胜机确是渺茫。但这些兄弟们都是为了家园百姓跟着我,纵有一日战死,我也得让他们死得清清白白,方才不愧对他们的志向。成大事者不拘小节,我终究不是那样的豪雄。”


 


 


陈崇自他渡江北上就追随在侧,深知他这些年的不易,听到这番话心情更是激荡:“先生,分明是朝廷对不起相公和您,都是史浩那奸贼……”


王重阳摇了摇头,摆手叫他不必再言。


黄药师心中甚是恼怒,王重阳但凡明白说出不准做什么,他总有法子另寻蹊径。偏偏这番话说得诚恳坦荡,自己除非拂袖而去,但凡接手此事,就不能装作不懂他的意思。黄药师亲缘早断,师门情分也薄,十几岁起便是孤居海岛、独行江湖,少有什么人、什么事被他放在心上。唯有王重阳文才武功皆得他敬重,又一向待他甚好,黄药师称他一声兄长,心里便是真当他为亲厚之人。王重阳读书士子出身,性子中颇有儒家择善而固执的一面,己心所守,虽富贵相诱、生死威逼、岁月流逝皆不能动摇。不似世人满口大义,利益相争时却什么丑态都有,真个当得起“英风仁侠”四字,便是黄药师这样人,也不能不敬重心折。


想到昨夜灯下相谈时他面上的疲惫之色,黄药师心里终究软了下来。取过案上纸笔,一口气写了四张纸,分别标了甲乙丙丁,丢在陈崇怀里。板着脸道:“这四张药方,拿去四家不同药店抓好,研磨成粉。甲乙混作一副,丙丁又是一副。找到工匠,给他们吃第一副,到了终南山再用第二副救醒。”


陈崇不知所措,没敢就答,只用眼睛去看王重阳。耳听黄药师冷笑一声,似要说什么,王重阳已抢先道:“万事皆听黄岛主吩咐就是。”陈崇这才反应过来,这是不让那些工匠知道自己在哪里做活儿,是保了他们的性命,连忙应声答是。


黄药师被拦了话头,神色更冷,目光森然只在陈崇面上打量,直把他看得毛骨悚然,才开口缓缓道:“工匠必是要用,你是雇是骗是绑我不管,但工事建成之前可要看紧了。若是跑了下山一个,嘿嘿,他见过一人我杀一人,与一百人说过话我杀一百人,到时候可别怪我心狠手辣。”


陈崇这次不敢再拖延,赶紧应声。心想江湖皆传桃花岛主是个大魔头,这行事果然邪气得很,王先生却是从何处识得这种人来?


黄药师也不管他答没答应,言罢起身拂袖进了内室。王重阳知他心中恼怒,当着外人又不好去劝,被陈崇目光看过来,只得苦笑。摇了摇头,放低声音详细交代这密窟建造的诸般要紧之处。


 


 


第三章


王重阳只道这事之后,黄药师要跟他生几日气,他心里既感激又歉疚,兼之也实是容让习惯了,已经打好精神准备劝哄。不料黄药师却并没有把这次争执放在心上,次日只问了陈崇的行程安排,决定十日之后再去终南山,就不再多问了。王重阳在帐中对着下属打探来的消息苦思,他便从背囊中拿出一个卷轴,坐在旁边看。


他一边看一边伸出手指在空中描摹,看了一会儿,忽然恼怒,把卷轴用力丢在地上。过了片刻,又拾起来继续看。王重阳初时以为他在看武功图谱,有意回避了目光,待得他扔了三四次之后,终于觉得不像。起身过去,自己捡了起来。


“这……莫非是徽宗皇帝手迹?”


黄药师抬头看着他,很有兴致:“正是,兄长也瞧得出吗?”


王重阳暗道一声惭愧,他是正经的读书人,书法是自幼下苦功习练的。可是徽宗皇帝的瘦金体纵然天下闻名,京兆府沦陷之地,却哪里有人胆敢临摹教授?他认得出这帖,一来是宋徽宗惯用的“天”字花押甚是独特,二来则是知道黄药师眼界奇高,他肯拿在手里看这半天,绝不会是旁人临仿之作。


黄药师很是得意:“这是徽宗的《大观茶论序》,我路过风陵渡时,听说这帖子落在一个金国王公手里,也不知怎么走漏了消息,被金国皇帝知道了,正在问他讨要。那些蛮子懂得什么书法,我就趁夜去拿了来,可花了不少功夫才找到。”


王重阳于书法上没那么热切,倒是听到“风陵渡”三字怔了怔,心思略转,便即了然。风陵渡是黄河要津,黄药师自然不是无缘无故去那里,想必是曾打算过让运粮船直接走黄河入渭水。却不料近来盘查严谨,此法不能行,这才让自己派人去登州接应。他北上数日,却迟迟才来自己军中,自是沿河探勘耽搁了时日。王重阳深感这番用心,却知他当日既然岔开话头,就是不愿多说,便也只将这猜测在心里转了转。


此时见他高兴的样子,王重阳温然笑道:“既然费了这许多功夫才拿到,你好好看就是,摔它做什么?”


黄药师眉毛一扬:“哼,那徽宗字写得好,茶论也甚是精道,可见不是笨人,怎么却不会用点心,好好当皇帝?我想起来就生气!”


王重阳啼笑皆非:“徽宗皇帝过世都多少年了,你跟一幅字生气,难道他还能知道不成?”


黄药师瞪着眼睛:“我心里不高兴,就偏偏要摔它,兄长莫非心疼?”


简直蛮不讲理,王重阳摇头叹了口气。心想他比武过招都不忘先把背囊挂到树上,显见是十分珍惜的,现在任性乱摔,真弄坏了必要后悔。他也不多辩,只动手将字幅卷了起来,道:“这两日我瞧你也没吃多少东西,军中饭菜粗粝,委屈贤弟了。不如今晚我腾出空来,陪贤弟到山上转转,顺便看看可能猎到几样野味吧?”


黄药师抓着他递来的卷轴,狐疑地看了他几眼,隐隐觉得他在把自己当孩子哄。然而王重阳神色十分正经,瞧了几眼也瞧不出破绽,便道:“你家厨子连盐都不会用,给他什么东西,做出来也不过就是这样。”


王重阳笑起来:“有盐可用就不错了,你又懂得厨艺了?”


黄药师十分理所当然:“这是自然,我一个人住在岛上,难道茹毛饮血?”说着倒是被他提醒,“兄长且忙,不用管我,我自己出去转转就行,回来带吃的给你。”


他说完就走,王重阳连问都没来得及问上一句,摇摇头继续忙碌。没一会儿,陈崇来找他,说黄药师抓住了他,让他去厨房拿一些米,又说他的短刀不错,也拿走了。陈崇刚分派了人去寻找工匠,自己又要收拾行装,正忙得不可开交,糊里糊涂被黄药师支使了一通,还附带让他告诉厨房晚上不用给王重阳送饭。他不敢去问黄药师要干什么,只好跑来找王重阳。王重阳听了只得叹口气,让他不用大惊小怪。


 


 


一整日忙着操练士卒和检点军备,诸事暂歇已是夜幕降下时,王重阳往住处走去,也不知黄药师回来没有。好在他内功深厚,虽不到辟谷之境,一两顿饭不吃还是不放在心上的,倒不怎么担心那没影的晚饭。刚掀开门帘,一股奇异的香气就扑鼻而来。案上放着一个树枝编成的篮子,里面用大树叶裹着什么东西,透出米饭和肉的浓香,似乎还夹杂什么清甜的味道,十分诱人。油灯亮着,帐中却没有人。


王重阳略有些意外,随手去揭树叶来看,余光掠过门口地板,忽然顿住。粗木地板上,薄薄的浮灰中清晰地印着一点足印。他整日在山寨中走动,这间中帐反而并不常有人来,今日也不过陈崇一人。陈崇练的是外功,脚步沉重,落步时周围浮灰会被震开。而这个印迹却是为足尖点落,周围浮灰丝毫未动,边缘非常清晰,这是轻功高手留下的足印。


印迹足尖向外,黄药师有什么事,需要动用轻功赶出去?


王重阳眉头微皱,闪身出了房门,在月光下仔细辨认地上的足印,果然在数丈之外又看到一个。他展开身法,循着黄药师离开的方向追去。离开营寨不过里许,耳中便捕捉到几丝迅疾利落的气劲声,他知道这是高手交战的声音,加快脚步赶了过去。


待赶到声音发出之处,他猛然停步,眼前三个人,居然都是他认识的人。两人交手正急,其一正是黄药师,另一个却是个穿淡黄衣衫的女子。还有一人歪倒在树下一动不动,显然是被制住了。黄药师与那女子武功同是走轻灵一路,虚多实少,以快打快,瞬间就是数十招过去。然而姿态却都极优雅,青衣黄衫交错翻飞,恰如花间彩翼共舞,一招一式间的杀机却是锋锐绝伦。黄药师的轻功已是江湖上罕有能及,而那女子身法迅捷竟还在他之上,身形缥缈如风,进退之间若不着力。黄药师应对渐渐被动,步法忽然一变,踏上了九宫八卦位。他不再随那女子而动,进退只在一丈方圆,近则用点穴擒拿,远则用劈空掌。两人招式交换立刻慢了下来,然而其中凶险却是更增。


王重阳看得清楚,上前几步,先拉起树下倒着那人。不及分辨他哪处穴道被封,抬掌在他肩上一拍,浑厚内力注入体内,瞬间游遍四肢百脉。那人“啊”地一声,跳了起来,抓住王重阳叫道:“师哥,师哥,那女人逼着我说你在哪里,我可什么都没告诉她啊……”


那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,王重阳对他这个师弟还是很了解的。不是说话的时候,他只在那人手上拍了拍以示安抚。


交手的两人全神贯注之下,则根本未发觉有人过来。那女子久战不胜,心里也有些焦躁。错身间衣袖拂起如白云出岫,两枚银针无声无息从袖中射出,取向黄药师缺盆、肩髎二穴,暗夜之中认穴,竟是精准至极。


王重阳一声“且慢”尚未喊出口,就见黄药师双足不动,整个上身向后仰去,左手急抬,拇指与中指相扣,准准弹在两枚银针上。“嗖”地一声,两枚银针同时向外飞出,没入一棵树干,踪影全无,这一弹指之力竟不亚于机弩。


“林姑娘,药师贤弟,请住手!”声音并不响亮,却直传到交战二人的耳中。王重阳声到人到,闪身切入两人中间,左袖向黄药师拂去,右手迎上那女子印来的一掌。


黄药师自不会与他相抗,由指变掌,化刚为柔,双手在他鼓满内力的衣袖上一按,身子便如风中飘絮般向后飞去。那女子却是不退反进,提起内力,与他对了这一掌。她存了一试高下之心,然而双掌交接,却如打上了一团棉絮。她应变奇速,掌力顿时凝转,而就在这刹那,王重阳掌中忽然涌出一股柔力,绵和而极劲,稳稳与她掌力一触,轻轻松松分了开来。


 


 


“林姑娘远来,怎不招呼在下一声,却在这里动起手来?”


那女子静立月下,才见得容貌极美,年纪却已过了双十,眉目中别有一股锋锐之气:“不过见猎心喜,重阳先生军中何时多了这样一位高手?”


王重阳微笑道:“林姑娘误会了,这位却不是我军中之人。”


黄药师也不上前,远远拱了拱手:“东海黄药师。”


那女子目光落在他腰间玉箫上,略有恍然:“原来是桃花岛主,久闻大名。敝姓林,小字朝英,适才多有得罪,黄岛主见谅。”她姿态端庄文雅,俨然大家闺秀。然而对陌生男子不讳名字,言辞间亦不带闺阁称谓,却显出几分卓尔不群。


其实他们动起手来,也多半是误会。林朝英与王重阳相识甚早,却是谈不上是敌是友。此番为一事前来找他,有心伸量一下对方武功进境,便潜入寨中,传音邀战。谁知王重阳并不在帐中,却是黄药师听到了传音,循声跟来了此地。黄药师的性子本就不会与人多言,只道对方是王重阳的仇家,没几句话就动起手来。


黄药师见他们认识,便点了点头,转身走开了。


王重阳便知道没什么过节,问道:“不知林姑娘此来有何要事?”


林朝英看他这副沉稳姿态,似乎任何事都不能触动一般,心中便隐隐有气,声音也冷了下来:“我得到消息,金国皇帝要动手剿灭甘陕义军。”


王重阳不料她竟是为此而来,颇为意外。虽然这事他也已知晓,仍然道:“多谢姑娘奔波相告。”


他愈是客气,林朝英心头愈怒,冷然道:“那么完颜宗叙已经到了邠州,你可也知晓?”


“什么?”王重阳这次才真正心惊,略一定神,转头道:“药师,这是我师弟周伯通,烦你陪他在此稍等片刻。林姑娘,请借一步说话。”


林朝英见他神色肃然,心中不忿稍稍减去几分,随他走入林中。目光掠过留下的两人,王重阳不在这里询问,显然是不想他们知道此事详情。周伯通便罢了,不知道还少生些事。那位桃花岛主听得这话,也是不在意的样子,这却不是交浅,而是相知甚深,反而不生芥蒂的缘故了。王重阳何时与这等异人也有了交情?


 


 


黄药师的确是不在意,他看了看旁边使劲伸脖子,却不敢违背王重阳吩咐的周伯通。倒是第一次听说王重阳还有个师弟,他眼睛转了转:“初次相识,还未请教,周兄台甫可是伯夷之伯,通明之通?”


周伯通茫然地看着他:“啊?”


黄药师顿了顿:“……周兄与重阳兄,是同门习武吧?”


周伯通道:“是啊,你怎么知道?”


废话!不过眼见这人脑袋似乎不大灵光,黄药师心中一动:“不知尊师是哪一位高人?”


周伯通这次倒是听明白了,却摇头道:“不知道,没见过。”


黄药师大怒,这天下胆敢戏弄他的人现在都已经是死人了,他面上不变,冷冷道:“哦?那不知二位这师兄弟之称,却是怎么来的?”


周伯通不知他心中已有怒意,说起王重阳,很是欢喜:“我跟师哥从小住邻居,他后来出了趟远门,回来时见我家里人都死光了,说我一个人很不像话。我也不知道怎么不像话,反正师哥让我跟他走,我就跟他走了。他起先教我读书,教了几个月,改口说还是练武功试试。我说也是,练武可比读书有趣多了。后来师哥说我习武有些天分,可以入他的师门。但我与他是什么通家之好,不便拜他为师,说了许多我也不大记得。他拿了个牌位让我拜那师父,管他叫师哥……”


他也不嫌啰嗦,拉拉杂杂一大篇说下来。不过也亏得如此,才让黄药师了解到这人的确不是故意戏弄自己,脸色稍缓。


周伯通说了一大通习武的好处,又想起来道:“黄兄弟,我师哥提过你好几次,说你年纪比我还小,武功却很厉害。不过我说让他带我见见,他又不肯。”


黄药师挑了挑眉,他愿意称王重阳一声“兄长”,那是真心敬他武功为人。眼前这人疯疯癫癫,也不知是不是傻子,他就不愿意被人居长了。不过周伯通说王重阳背后夸赞他,却让他很爱听,决定不与他太过计较。


他十分正经地道:“你这样叫我很是不妥。”


周伯通不解:“啊?为什么?”


黄药师给他讲:“你师哥教过你读书,那可给你说过一句话?道是学无长幼,达者为先。你师哥未及不惑之年,可是江湖上人人敬他,无论长幼,都要恭称一声‘重阳先生’,那便是佩服他的武功和侠义作为,不敢以年龄傲之。你读书不如我,武功也不如我,怎可叫我‘兄弟’?也该称我一声‘先生’才是。周兄,你我一见如故,原不计较这些虚名,但是给江湖中人听了去,却会笑话你师哥连这点道理都没有讲给你。”


他最聪明不过,三言两语就听出周伯通对他这位师哥极为敬重,所以句句都扣到王重阳身上去。果然周伯通听了大为叹服:“黄兄弟,你说得很是,那我以后都叫你黄先生。”


黄药师却又道:“这也不好,重阳兄与我相交莫逆,与你更是师兄弟之亲,必是希望你我也能交好。若是见我们这样生疏客气,岂不要失望?”


周伯通便糊涂了,抓着脑袋想了半天,不得不虚心求教:“那该如何?”


黄药师抬了抬下巴,傲然道:“江湖中人爱怎么说有什么要紧?自然是你师哥最重要,我就吃点亏也无妨。不过你叫我兄弟,我却也不称你为兄,直呼你名字就是。这样别人听来,只道我们是交情很好,也就没什么礼数之说了。”


周伯通原不在乎别人是叫他“周兄”还是“周伯通”,只觉这话处处为王重阳考虑,不禁大为感激,又赞道:“黄兄弟,难怪师哥说你是天下最聪明的人。”


黄药师点点头,觉得冲着这句话,自己大方点儿,让他叫声“兄弟”也无妨。


周伯通顿时与他亲密起来:“黄兄弟,我适才见你和那女人过招,弹飞那两根银针的功夫当真高明,那是什么指法?”


黄药师心中一凛,他与林朝英交手,前后换过十几套功夫。那两根银针来得快,实在躲不过,才不得不用出了这门还未练成的指法。周伯通疯疯傻傻,却有这等眼光,一眼就看出了这一弹指的精妙所在。


他不动声色道:“是我闲来自己琢磨的,尚有许多变化没有参详透彻,也不算什么。”


周伯通却大是兴奋:“黄兄弟,你教给我好不好?啊,不对,师哥说过,江湖上许多门派都有规矩,师门之外的人学了他们的功夫,那就和偷了他们的宝物一样。所以看到人家练功夫,一定要躲远点儿。当初他也是说不拜师的话,好多厉害功夫他都不能教我。黄兄弟,那我拜你做师父,你教教我吧!”


黄药师终于呛到了,见他一张脸满是诚恳,决无半分虚伪之意,不禁默然。连他这样肆无忌惮之人,也没想过有朝一日有机会收王重阳的师弟做徒弟。


也亏得他脑子转得快,不假思索道:“伯通你诚心拜我为师,我又岂有吝啬之理?只是你若叫我一声师父,那你师哥按规矩可也要叫我一声师叔。我不过是个无名小卒,你师哥居我晚辈,被人知道了,定要耻笑他的,这我可万万不能答允……”


他越说越严肃,忽然一顿……慢着,这人拜师的话随口就说,该不会已经给王重阳找过几个师叔了吧?黄药师顿时不放心起来:“你究竟拜过几个师父?”


然而他这却是多虑了,周伯通武学天分甚高,又是自小跟着王重阳这样的大高手,耳濡目染都是江湖顶尖的绝学,也不是随便什么武功都能让他说一句“高明”的。果然周伯通答道:“就一个啊,唔,那个女人武功也很好,可是她说她不收弟子。”


他说着说着忽然又兴奋起来:“哎,我听说鼓书的讲,要是结为义兄弟,就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。我们结拜怎么样?你就可以教给我了!”


黄药师对付他已然颇有经验,漫不经心地道:“也好,兄弟此生无它好,就是心情不好时喜欢杀上几十个人来解闷。偏生你师哥话最多,这也不许那也不许。你我若为兄弟,有福同享有难同当,有人一起杀,有啰嗦也一起听,那就再好不过了。”


周伯通打了个寒颤,拼命摇头:“不行不行,我要是杀人,我师哥可要杀了我的!”


黄药师“哦”了一声,状甚遗憾:“可惜。”


 


 


第四章


王重阳回来时,见两人似乎聊得十分热络,不禁意外:“这是说什么呢?”


周伯通还未开口,黄药师抢在前面道:“闲聊几句,那位姑娘呢?”


王重阳道:“她有事在身,已先行离去了。”


黄药师奇道:“这就走了?”想王重阳见那女子胁持自家师弟也不甚恼怒,当是有些交情,但两人言行又不像朋友,不禁有些奇怪。“我观她与兄长相对之时,言辞虽冷,神态却似疏似密,不像寻常友人,莫非于兄有幽思之怨?”


周伯通问:“什么什么什么?”


王重阳瞪了他一眼,才道:“莫要胡言。当初原是我年轻气盛,看不过她行事,拦了一拦,不免得罪了人。林姑娘心高气傲,多年来始终不肯释怀。这次肯传信于我,乃是看在这陕西数千义军的性命上,言辞自不免生硬些。”


黄药师听了不大相信,他心思比王重阳却细腻得多,又久历江湖,多见人情世故。只是他关心的原不是那女子,见王重阳不以为然,那对伊人情意若非不知,就是知而无意,他便不理会了。


倒是这几句话听来甚觉耳熟,黄药师看了他几眼:“瞧不出重阳兄原来是惯爱管闲事、架梁子的。”


王重阳知他是拿他们两人初遇时情景来挖苦自己,不禁笑了笑。若非那时他多历世事,早已沉稳下来,不再与人争闲气,也难说今日他们两人是敌是友。


周伯通不懂他们说什么,在旁连声追问,王重阳也不答,只道:“天色已晚,回去再说吧。”


回到中帐,周伯通踏进房门就喊:“好香!”王重阳才想起那篮子食物,恐怕已经凉了。揭开树叶,里面裹的乃是四个烤得焦黄的竹筒。黄药师探手取出一个,又从篮子里摸出一把短刀,将竹筒竖起,刀锋平抵在上,一劈而下。竹筒被准准劈成两爿,露出里面的米饭。他递了一半给王重阳,想了想,把另一半给了周伯通。


王重阳把木匙借给师弟用,自己拿起筷子拨了拨竹筒里的米饭。他倒不甚饥饿,实是好奇心太盛。他是知道黄药师出门时只带了一些米、一把刀的,此时仔细看来,米饭里夹杂着不知是什么肉,还有切成丁的草菇、竹笋、木耳之类,挖开一些,还找到几颗松子。此时虽然凉了,闻着依然鲜美无比。竹筒中米粒颗颗完整,微透出翠绿颜色,尝一点在口中,脂香浓郁。


他放下筷子,由衷地叹了口气:“换做别人拿来,我是断然不肯相信的。这山菌竹笋山上多有,也还罢了,这油盐是哪里来的?”


黄药师对他的神色很满意:“省得你替你家厨子不服气,我在山上采了些盐蒿和野芹,碾磨成汁,浸泡这米,自然鲜香有味。油是山鸡皮中割出来的,肉没有用,回来时都扔给陈崇了,我也不白借他的刀。这饭里的肉却是斑鸠肉。”


周伯通饿了一天,这几句话功夫已经把半筒饭都塞进了嘴里,听到这里直是目瞪口呆,他是再没想过做一个饭也要这般麻烦的。黄药师倒不计较他牛吃牡丹,只是见他吃相粗鲁,就不肯同案共食,只在旁坐看。王重阳微微一笑,把自己那半筒饭也推到周伯通面前,让他先吃,自己出门去找地方给他住。黄药师不爱多见外人,每次来也不过几日就走,都是与他抵足共榻。现在周伯通过来,却没有地方再让他也住下了。且这次来得意外,王重阳也自有许多话要单独问他。


 


 


待周伯通安顿下来,王重阳回到房间时,黄药师正闭目打坐。他今夜一战,耗了不少真气,趁他们师兄弟说话的功夫,就略作调息。听到王重阳回来,才睁开眼睛,接过王重阳递来的匙著,微微一笑。


王重阳儒家士子,讲究食不言。两人默默吃完了饭,黄药师从篮子里又摸出一个竹筒,却是未经烤制的碧绿颜色了。拔开塞子,倒入茶杯,房间里顿时满是清甜微酸的果香。


“我见山上有几株野山楂和野酸枣,就顺手摘了些制茶,兄长可尝一尝。”


王重阳举杯抿了一口,笑道:“果然不凡,贤弟这七窍玲珑的心思,我是望尘莫及了。”


黄药师笑了笑,却没有接话:“兄长面有忧色。敌势再强,以兄之心性,不过愈加坚毅而已。忧思缠绕,莫非林姑娘所传消息,还有更加烦难之事?”


王重阳一怔,笑容终于褪去,低声道:“贤弟知我。”


林朝英给他带来的消息有两个,其一是金国参政完颜宗叙奉旨巡边,仪仗在北地缓行,他却带了亲兵卫士到了邠州。完颜宗叙乃女真重臣,少通兵事,任宁昌军节度使时曾带女真、渤海骑兵各三十迎战上千契丹贼众。重伤被俘,却尽数记下了敌营虚实,寻得机会逃脱,以之禀告金主,终使金兵大胜。他曾驻守山东,使宋军寸步不得进,又曾兵临襄阳,屡战屡捷。宋室胆怯言和,其中便多有他军威逼迫之功。


这样一个大敌,王重阳在南边时便留心久矣,此时听得这个消息怎不动容?但如黄药师所言,他在此举兵,本就是大艰大难的事,再强的敌人也不过凝重对待就是,不至于烦忧难解。之所以如此,乃是因那第二个消息。


“彬公受任四川宣抚使,已经前往蜀中练兵,准备来日兵出河南,与江淮军会合,便可进军陕西。”


黄药师微怔:“这不是好事吗?”怎地他说来却如此沉郁?


王重阳猛地一拍书案,咬牙道:“彬公扶病力行,还不知用了多少心血才说服皇帝,可他刚到蜀中,皇帝就拜了梁克家为右相。梁克家向来就主张与金言和,以此人主持朝政,还焉能北伐?”


王重阳性子内敛,黄药师从不曾见过他这般怒形于色,自是为自己敬重的师长不忿。忍不住伸手覆上他的手背,迟疑了一下,道:“兄长莫要动怒,赵眘何许人也,你不是早便知晓?至于那个梁什么的,如是真的碍事,我替你杀了他就是,何必在此气自己?”


他也实在不会安慰人,王重阳本在怒中,却听得笑了出来。摇了摇头,反掌在他手背上拍了拍:“罢了,是我失态,不该对你作色。”


他这样分明是没把自己的话当真,黄药师顿时恼怒,就要抽回手去。王重阳反应极快,连忙握住,颇担心他这就要出门去杀给自己看,口中道:“你可知我当初与林姑娘结仇是为着什么事?”


黄药师自然不知,静静听着。


王重阳道:“当年皇帝听了史浩之言,弃地议和。消息传出来,她千里急趋,夜入临安,前去刺杀史浩。”


黄药师挑了挑眉毛:“善。”


王重阳便知道他会这样反应,在他手上拍了一记,才继续道:“她武功甚高,轻功尤有独到之处,若非被我拦了,只怕史浩这条命就要交代在她手里。可是这一击未成,让相府有了戒备,任她武功再高,单人独力也是不能成功了。她因此怒极,这仇结得着实不浅。”


黄药师对朝政所知有限,记心却好,记得陈崇那日激动之下曾骂史浩为奸贼,不解道:“兄长为何护着那人?”


王重阳道:“非是我想,乃彬公所命。”


黄药师甚是惊讶:“啊?”


王重阳叹道:“彬公曾道,史浩此人虽然与他政见不同,却并非一味软骨怯战。他所主张,乃是收缩防线,暂求和议,赢得时机积蓄国力,然后再图反击。我大宋国力不足乃是实情,人口、兵甲、粮食都十分艰难,北伐若是一战失利,后果不堪设想。彬公持战,乃是怕天长日久,人心贪图安逸,最终不复有斗志,却并非不知战亦艰险。史浩其人在民政上自有所长,弃地之见虽为彬公所不取,这却是朝政,而非私仇。但我虽受他老人家所托,本来却没打算出面,只想看情况示警一下便是,哪料到头一个便碰上这等高手,不出面也不行了。”


黄药师微微点头,心里也不无敬佩,那女子竟是剑侠一流的人物,难怪王重阳对她那般客气。乃问:“那这个姓梁的也杀不得了?”


王重阳叹了口气:“杀得杀不得又有什么分别?他再有什么主张,也不是独一无二,归根到底还是皇帝心里左右游移,才会拜了这样一个人为相。这皇帝有心无胆,半途而废的事也不是第一次了!”


黄药师看了看他:“然则兄长预计如何?”


王重阳心性坚毅,一时虽然失望叹息,很快就凝定了心神:“朝堂之事,我纵有不满也是力所不能及,且不必理会。至于金兵,打从我在这里竖起义旗,就没一天不是跟他们较劲,这一次也未见得就险过当初兵少将寡之时。”


 


 


之后几日,王重阳事务繁忙,腾不出手来安排人送师弟离开,只得一再叮嘱周伯通不许乱跑,老实在房里待着。周伯通却哪里是待得住的人,没两天就憋得上蹿下跳,抓耳挠腮。百无聊赖之下,便去缠黄药师。黄药师最是爱静,有人在旁走过他都嫌碍眼,何况周伯通在耳边不停嘴地说话。


结果王重阳忽有一日发觉自己一整天都没听到师弟的动静,直到晚上回房,才发现周伯通坐在自己帐外,抱着一个篮子不停手地在拣什么东西。一问得知,他被黄药师骗了去玩翻双线,输了之后,黄药师说山寨里用的柴不好,打发他去山上捡了一天的松果。结果周伯通捡回来之后,他又说这些松果不少都还饱满,松子一起烧了可惜,让他先把松子剥出来,留着做松瓤糕。


王重阳便知道了他为何这般听话,松瓤糕不是周伯通喜食之物,也未闻黄药师有此偏好,却是王重阳自己幼年时最喜欢的点心。周伯通费力剥着松子,大约心里还高兴自己帮师哥做了事。而王重阳自己,则已经不想去问师弟都把些什么事说给黄药师了。那人千伶百俐,一颗心恨不能生七八十个窍,以他师弟这等憨直性子,什么话说出去大约也是全无知觉。


黄药师手段层出不穷,之后几天,就见周伯通天天被他支使着上山捉兔、下水摸鱼。王重阳自忖没那些个多余精力去管束师弟,索性睁一眼闭一眼不去理会。好在周伯通自己也不觉得是被人捉弄,每天玩得兴高采烈。


过得七八日,陈崇那里已经都准备好,便要与黄药师一起启程去终南山。王重阳最初将此事托与黄药师时,只是盼他能帮着指点一二,此时见他如此郑重,倒觉过意不去,有心让他等人手、建材都聚齐了再去不迟,黄药师却没答应。


“陈崇说不清楚,我需得去看看地形水脉。此事既然紧急,那若能在山里找到合适的石料,也可省些搬运的功夫。一百五十人到底少了些,如有合适的水脉,不妨先把绞盘机括做出来。”


王重阳听他说得分明,显然是心里已经筹划过了,便道:“我已吩咐陈信叔,让他所有事都听你命令。”


黄药师“嗯”了一声,又道:“而今凤翔路盘查甚严,登州兵器粮草运来的话,何不就先停在终南山?这一处密窟原不必等建好了才能派上用场。”


王重阳点头道:“此言甚是,待我安排。”他顿了顿,又道,“多番劳烦,当真不知如何感谢贤弟!”


黄药师见他说得恳切,目光转了转,偏过头道:“重阳兄当真要谢我,却也有个办法。”


王重阳双眉一轩:“但请贤弟吩咐。”往日闲聊,黄药师曾道海上回暖最快,早春时节,陆上桃花还刚打苞,桃花岛上已然一片云蒸霞蔚般的灿烂。粮草、银钱都在其次,他世外隐逸之人,放着满岛盛开的桃花不看,为自己一句无心之言风尘奔波。这番心意,王重阳感激在怀,当真是无以为报,此时这句话说来,没有半分犹豫。


黄药师自然是听得出,目光更暖了几分,抬手往壁上一指,道:“兄长多年来南北奔波,征战驰骋,起居向来从简。连随身兵刃亦不讲究,此琴却从未离身。弟心有好奇,不知兄长可愿为我抚上一曲?”


王重阳不料他提的是这样简单的事:“这有何难?贤弟深通音律,我一向不抚此琴,也不过是不想贻笑方家罢了。”他说着,起身取过琴来,置于案上,稍稍试了几下,笑道,“年来少有闲情,指法亦恐生疏了。”


黄药师敛手为礼:“愿聆雅奏。”


王重阳垂下目光,略静得片刻,左手从容抚向琴尾,指腹微微压下,右手已拂弦而起。古拙的琴声悠悠响起,简陋的军帐中陡然多了几分恬淡冲和的山林逸气。


“相知何必旧,倾盖定前言。有客赏我趣,每每顾林园。”


黄药师眉目微动,这是晋时陶渊明答庞参军之诗,本是隐士之言。但放诸他们二人之间,恰是黄药师这位隐士时时前来访他,正合了诗中之意。而这“有客赏我趣”一句,在他则有着抗金大志的隐喻,悠闲的琴音似也透出了几分庄重凛然。


“谈谐无俗调,所说圣人篇。或有数斗酒,闲饮自欢然。”


他们平日所论,到底以武学居多,若说是“圣人篇”,大约这圣人也都是达摩老祖之流。黄药师目光露出笑意,以手击案,接着唱道:“我实幽居士,无复东西缘。物新人惟旧,弱毫多所宣。情通万里外,形迹滞江山。君其爱体素,来会在何年?”


金兵征剿将至,王重阳此战必定不易,这末句别离中所含的叮嘱之意也正合了黄药师此时的心情。一曲终了,两人相视一笑。


“班门弄斧,让贤弟见笑了。”


黄药师不以为然:“乐为心声,兄长琴中心意我已尽知,技艺无非末流小道。此琴音质清绝,有沧桑韵味流连弦上,应是件难得的古物。”


王重阳道:“贤弟果是行家。此琴乃先太祖父在世时无意中遇到,重金购得,传到先父手中,亦甚是爱惜。我离家之时,不知此生可还有回去的一日,便将此琴带在身边,权作念想。”他见黄药师听得专注,笑了一笑,把琴向前推去,“难得听贤弟一言称赞,若是喜欢,此琴便赠予贤弟如何?”


黄药师甚是惊讶:“兄长珍爱之物,怎好给我?”


王重阳微笑道:“我一年到头也不弹几次,如得贤弟时时拂拭,于它也算幸事。”


黄药师雅好音律,这样好琴放在面前自然也是心动的,听他这样说,便欢喜道:“如此,多谢兄长。”至于此乃王重阳家传之宝,又是先人遗泽,其意义贵重更胜过此琴本身,他却根本没放在心上。在他看来,两人相知至此,王重阳但凡用得着,就算要他的桃花岛,他也不会有丝毫犹豫迟疑。那再珍贵的东西,王重阳送给他也是理所当然。


王重阳心里自也明白,看着他专心抚摸琴弦的样子,宛然还是少年情态,不禁微微而笑。相识之初,他自己已是将及而立,数年过去并无多少变化。黄药师却是自少年入冠龄,容貌身量渐渐长成,不复昔时模样。此时忽而忆起当年在山贼寨中初次见到他的样子,王重阳心中涌起些许怀念,一时也觉暖意融融。


 


 


第五章


数月之后,终南山上,陈崇在已经颇具模样的墓室里巡视了一番,出来向山后走去。他此时对黄药师已是佩服得五体投地。自破土动工,所有事务皆是遵循黄药师的命令,何人挖土、何人采石、何人锯木,乃至石用多少、木材砍伐后放于何地都说得严明细致,不容丝毫差错。每个坑室挖好,所需木石必定已经备齐在侧。要安装机关之时,工匠们必定已经照图做好了各类石榫木梢。其余借水瀑冲击绞盘减轻人力,用溪水木筏节省搬运之功,种种手段更不必说。这点人手,短短半年就能将这样大的一处墓室建成这样,简直匪夷所思。那二十个工匠若非畏惧黄药师更甚,这工事结束之后怕是都舍不得走。


黄药师不愿与人同住,隔着数里之远,让人在后山搭了两间竹舍。他当初运筹商事为王重阳购粮,也大多是安排那令氏海盗奔波,自己安坐桃花岛,还有闲情创出一套剑法来。此时虽然人在终南山,也不过是隔几天过去看一眼,需要的时候指点那些工匠,其它事务一概交代给陈崇。陈崇也知道他的脾气,平日里约束部下,不准到竹舍左近打扰他。


今日过来,却不是为了工程之事,陈崇停步在竹舍之外,扬声道:“黄岛主,先生有信至。”


黄药师的声音从竹舍中传出:“进来吧。”


陈崇拾阶而上,推开竹扉。房间中东西极少,一应用器都十分简陋,唯有壁上一箫、案上一琴堪称珍物。东西不多,却是雅洁非常,支起的窗子外更可见错落有致的花草,隐隐幽香随风入室。


黄药师正在室中静坐,时入深秋,山上寒气已经颇重,他却仍是一身单袍,房中连个火盆也无,亦没有丝毫寒冷之态。接过陈崇奉上的书信,展开看来,也只是寥寥几行,草述近日战事。黄药师知王重阳能抽空提笔已是不易,早已习惯。只是看到最后一句时,眉心微微一凝。


陈崇惯见他漠然神色,无论遇到什么事都只是淡淡吩咐几句,少有动容。不禁紧张起来:“可是先生那边有何难处?”


黄药师抬手把信递给他,让他自己看。陈崇也不敢罗嗦什么该不该看,接过来匆匆就读。看完十分诧异:“先生让我们在墓室门口加装机关,必要时可以巨石封死,这是为何?”


黄药师道:“以这墓室之大,不仅藏得下兵器粮草,更可容数百人之众。危急时据为堡垒,几千人都不一定攻得下来。而墓室地底和外壁皆用巨石垒成,除非有人动用大军,将整个墓室从地底挖出来,想掘地潜入,根本不可能。唯一能出入的地方,就是这大门。”


陈崇恍然道:“那先生是担心这密窟有朝一日被金狗发觉,到时宁可用巨石封死,也不让它被敌人占据?”


黄药师冷冷道:“是么?”


陈崇觉得他语气不太对,想了半天,小心翼翼地道:“那……我们怎么办?”


黄药师扫了他一眼:“信你不是也看了,还问我干什么?”


陈崇一头雾水,不知他为什么忽然生起气来,犹豫半天:“那末将这就待人去找寻石头?”


黄药师哼了一声,也不作答。


亏得陈崇认识他有些时日了,也约略了解他的性子,不管是为什么忽然发脾气,现在去问都只能惹到自己身上来。于是将带来的两本书放到黄药师面前,道:“这是铺子里新来的书,那末将先告退了。”


虽然黄药师喜怒无常,颇不易相处,陈崇却甚是感激他相助之恩。山中起居简朴,他也从不曾对饮食用器有半分挑剔,陈崇心里十分过意不去。故每次下山购置材料,又或是与人交接粮草,他都会顺路到樊川镇上,带些纸笔、新书回来,给黄药师聊作消遣。


黄药师也承他这份情,脸色略缓,点了点头。


果然到得次日,黄药师也不提之前为何恼怒,亲自到山中去选石。这墓门想要彻底隔断,用石怕不得要万斤之重,搬运、安置都非易事。足花了有月余功夫,才将这“断龙石”机关装妥。没过几日,终南山上便下了冬日第一场雪。


此时才见出黄药师调度之高明,入冬以后,外面的活儿刚好全部做完,粗略处理过的木石材料尽数罗列在各个坑室之中。余下的都是铺地、造门、添装机关种种细活儿,墓室中寒风不侵,又深在地底,通气的甬道也已造好,扎起火把来既明亮又暖和,众军士和工匠索性就直接住在了里面。


 


 


冬日天亮得晚,陈崇在雪地里将一套刀法练完,天边刚蒙蒙有光。他抹了把汗,慢慢调匀气息。在终南山这大半年,虽然事务也忙,却不比往日里总在奔波,倒是得了机会在武功上下些力气。他机缘不凡,得以亲见王重阳、黄药师出手,已深知武学之道何等精深,天下之大,尽有自己想都想不到的高人。故而他虽在军中已堪称猛士,武功上仍不敢有半分懈怠,即使是寒冬之时,也是日日早起勤练。


他穿起外袍,正打算回去,忽然背后有声音传来:“你练的可是六合刀?”


陈崇连忙转身,见黄药师正站在自己身后不远处,他耳目也算灵敏,却丝毫不知身后何时有了人。他行了一礼,答道:“正是,从前军中教头是六合刀门下,末将因此习得。黄岛主起得好早。”


黄药师“嗯”了一声,道:“六合刀乃是自六合拳中化出,劲力浑厚、简朴明快,正合战场上用。但你的刀法在抹、撩两劲上又有圆转轻灵之意,似有梅花刀的影子。步法进退迅速,当是少林梅花刀中的舍身刀,这须是嫡传弟子才能习得。”


陈崇听他说来如同亲眼所见,心中极是敬佩:“是,此人正是少林俗家弟子,慕名投效彬公帐下。末将随中孚先生北上甘陕之前,与他相交甚好,他便私下传了几招给末将。只是此事有违少林门规,恕末将不能提及其人名姓。”


黄药师哂道:“这点功夫也值当一藏?王重阳传你的练气之法,你只消练上三年,那人在你手下就走不过百招。”


陈崇对他甚是信服,听了也颇为欢喜。至于练气法,他只道是王重阳告诉过黄药师,倒没有惊讶。却不知黄药师修为高深,只听他呼吸心里就有数了,何须旁人来告诉。


黄药师道:“你明日依旧来此,将刀法演一遍给我看。”说完便转身离开了。


陈崇怔了怔,才明白他是要指点自己,不禁一阵惊喜。只是却有些糊涂,难道黄药师刚才不曾看全他的刀法?他不知江湖上自有规矩,虽然他这套刀法黄药师根本看不上,却依然不肯落下偷窥他人武功的名声。只是此番有心指点于他,才站在这里看了几招。


次日早上,他比往日出来得还早些,果然见黄药师已经等在这里。心里不禁有些惴惴,怕黄药师责他怠慢,然黄药师却并没有说什么,只是让他把刀法从头到尾演了一遍。


黄药师道:“你这套刀法算不得江湖上一流的功夫,但胜在完整,且也是上百年锤炼下来的套路。你终日繁忙,就算学了别的功夫,也无暇练习钻研,反不如这套练熟了的。重阳兄也是明白这一点,才不教你别的武功,而是授你练气之法。内气每强得一分,出刀就快得一分,眼力、耳力、臂力、步法提纵都会随之增强,是实实在在于你有益的。将来若能自外而内,更有入一流高手之境的机缘。”


陈崇明白他这番话的意思,肃然行礼道:“末将明白,中孚先生授艺之恩,末将心中唯有感激,不敢贪心更多。”


黄药师点了点头:“我今天就教你这前三招刀法该怎么用。”


他也不多解释,直接让陈崇用刀对他发招,自己以刀鞘相对。他并不对原本的招式做改动,只是一一告诉陈崇,这一招使出,敌人可能有哪些应对。单刀如何,双刀又如何,用枪如何,用鞭又如何,敌人步战如何,马上居高又如何。他手中只是一把刀鞘,却拟出种种不同兵刃招式。每一招用出来,再指点陈崇如何反击,反击之法也全在这一套六合刀中。陈崇原道自己这套刀法已经练得纯熟无比,此时才知还有这许多变化。同样一招可以纵跃挥出,可以滚地甩出;同样一把刀,刀尖可以伤人,刀柄亦有它用。招式之间的衔接,更有无穷灵活变化。


三招学过,天色早已大亮,他却还如痴如醉,整整一天,脑海中都在想着那些变化。一连十二天,黄药师将三十六招刀法全部教了一遍,明明没有一招新功夫,陈崇却知自己的武功已和十二日之前全然不可同日而语。


最后一招授完,陈崇恭敬地跪下行了大礼:“多谢黄岛主教导之恩,崇今日方知,何为武功!”


他此时对这个年纪比自己还小得十多岁的年轻人不仅感激,更有尊敬。黄药师从最开始就告诉他不必太早,都按第一日的时辰过来就行,只因再早天色还黑,陈崇目力不够,反而不便学习。但这十二日,每天他过来时,都会见到黄药师已经等在这里,无一日迟误。黄药师性子冷漠,也不因教导他武功就和颜悦色,但讲述各家招式时,却十分细致浅白,从不吝惜言辞。虽然教的只是陈崇早已学会的三十六招刀法,陈崇的眼界见识却是增加不知凡几。


黄药师受了他的礼,让他站起来,道:“这些都是你本来就会的招式,我今天最后教你一招,是给你在危急之时用来保命。”言罢让陈崇持刀向自己挥砍。


陈崇这些日来早知他武功之高,并不担心自己会伤到他,这一刀挥下便用了全力。他与黄药师相距丈许,须得踏步向前。就见黄药师不躲不避,迎着刀锋就冲了上来。陈崇心中一惊,刀却停不下来。忽见黄药师身子一伏,不知怎么就躲过了刀锋,直撞到了他的怀里。紧接着他就觉胸口一麻,手上也失了力道,身子不由自主向后跌去。急忙站稳,才发现手里的刀已经不知去向。


黄药师调转刀柄,将刀丢在了他的脚下:“看清楚了吗?”


陈崇回忆适才那一招,越想越是心惊,黄药师这是只夺了他的刀,若是他手里本来有刀,撞进自己怀里时,这条命就已经不在了。他怔怔道:“您不是说,是保命的招式吗?”怎么看上去更像拼命?


黄药师冷冷道:“六合刀全是勇猛进手,舍身刀更是一往无前,危急之时你转身逃跑才是把这条命丢给敌人。何况你现在的功夫都在这一把刀上,若是战场之上兵刃脱手,你是打算空手拼拳呢?还是打算仗着你那点儿轻功去捡?”


他话虽然刻薄,陈崇却听得十分服膺,连连点头。之后黄药师便给他详细讲解步法、身法。这一招撞入对方胸口时,双臂内弯,要以右手肘去撞对方胸口的神封穴。陈崇不懂点穴,黄药师就只让他牢记这一撞要对准的位置,再教他如何夺刃。


待他记住之后,黄药师道:“这一招的关键全在步法,名字就唤作‘灵鳌步’。你自己的刀法我不管,但我要你现在立誓,非我准许不能把这一招传授给任何人,如有违背,你自己心里清楚。”


他说到最后目光已是冷厉如刀,陈崇毫不犹豫,当即跪下立誓。他的确很清楚,自己要是有什么不共戴天的仇人,倒是不妨设法把这功夫传过去,必定能让自己跟那人同归于尽。


黄药师见他立了誓,语气才松缓下来,道:“墓室里细活儿还要做上一冬,这是急不得的,大事却是没有了。我知道你一直挂心军中战事,重阳兄也向来倚重于你。明日你把日常采买、巡查等事交代给那几个队正,就回去帮他吧。”


陈崇心里明白,黄药师肯费心思指点他的武功,固然是他侍奉恭谨,更多的却还是看在王重阳面上。义军中多是贫苦百姓出身,要寻几个有见识,能拿主意的人甚是不易。王重阳终归不能事事亲力亲为,故而格外倚重这些从南边带来的部下。这些人大多分散在各个山寨统军,只有陈崇武功最高,又最是精明强干,随在他身边处理细务。这大半年来陈崇被绊在终南山,消息往来、粮草交接等事就都要王重阳亲自过问,颇是劳累。


故而黄药师让他先回,陈崇也不推脱,当日就把事情交代了下去。登州的货已经是来过第二批,现在就储藏在终南山。因是各山寨也有耕种,加上秋收后在本地购到的麦子,年前的粮食暂还不缺,所以这一次黄药师让人运来的全是兵器和药材,陈崇也带了一批下山。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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